海南文昌人口中的“吃闲”,指的是做闲工,指人有能耐,不用去做苦活(体力劳动)也能挣到好多钱。“闲”与“苦”相对。这与普通话语境中的“吃闲饭”截然不同。当用普通话说某人“吃闲饭”时,往往都是厌恶某人没能力。而文昌话的“吃闲”恰恰体现了讲话者的羡慕,譬如乡下人羡慕电视上的明星、官员、白领等人“吃闲”的,看上去这些人张张嘴吼两嗓就赚钱、坐在空调写字间里就有工资。
作为一个文昌人,我从5岁记事开始,“吃闲”一词就开始高频的出现。我父母是典型的农民,从族谱上看,自福建移民到海南的祖先们,也大多是渔民、农民。只是偶尔看到某一两位祖先是清朝同治或光绪年间的“文林郎”。乡下人还以为这是官员。我长大后知道,这也就是捐点钱要一个体面散官称号罢了。——所以几乎可以总结:想成为吃闲人不容易。对着每一个有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的孩子,很多父母会说:好好读书,将来吃闲,要不然又跟父母一样修理地球、吃苦。苦口婆心的父母们会利用一些话素来教育我们“吃闲”与“吃苦”的区别:譬如穿着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出入办公楼宇,而不是衣衫褴褛光脚泥腿的奔波在田野山林。譬如手拿钢笔审阅文件还有美女相伴,而不是提着锄头翻着土块只有老牛在旁。
上述的论调,跟自宋代起就响彻神州的“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”有异曲同工之妙吧。自古所谓“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”深入人心。虽然封建社会的贵贱排序中,“农”不是最低贱的,甚至在“士农工商”中排名第二,但其实这个排序不过是按照“士”的需要来排的。古代皇帝开春要“劝农”,皇后娘娘可能要象征性的喂一下“蚕宝宝”,以此来鼓励天下人重视农桑;士大夫阶层虽然可以清高无比,却依然需要基数庞大的农民来养活他们。所以他们都不大会明面上去说农业、农民的低贱。——但农民们心中却是清清楚楚的,正如那句苍凉的“面朝黄土背朝天”一样,他们的低贱、辛苦是非常具体而可感知的。
都说文昌人尊师重教,其体现不仅仅是文昌境内良好的教育条件、拥有全省唯一的千年孔庙、拥有百年名校文昌中学、华侨捐巨资办学等等;还体现在农村家长们不断教育孩子要吃闲,并且从其效果来看,也确实有效,看看文昌名人录就知道了,文昌人中诞生了不少政商界巨子、文教界大家。我们尤其要感谢这个大时代,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,大城市一茬又一茬的收割着读书出来吃闲的农村青年,也让无数家长们梦想成真甚至跟着吃闲。
可是,我们必须正视一个现实:文昌乃至中国几千年来出现了那么多有智慧的人,但,却没有几个人用他们的智慧和劳动再去改变农村、农业、农民(我还是简称“三农”吧)。于是说到“苦”,在过去的那么多朝代里最著名的论断即是: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我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孕育出了灿烂的、几乎不间断的中华文化,但是三农的状况并无太大改变。不管是科举、入仕、经商还是打工,农民以及农民子弟争着要脱离土地劳作。或者说有能力的人都吃闲去了,留守农村的人也无力去改变在农村吃苦的状况。
这种状况很真实,真实到哪怕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几代人依然能有所感知。从这个角度看,在这个习主席所言的“新时代”里,“乡村振兴”工作是多么伟大。我国历朝历代事实上从未有过如此热火朝天的要改变三农。
因为工作关系,这一年多的时间里,我频繁穿行于海南、四川、重庆、贵州、云南、湖南、西北等地的农村。农业生产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劳动力问题。我们在乡下做工程时需要请工人,50多岁的算小伙子壮劳力,60多岁算年轻人,70多岁最常见。印象特别深刻的一次是在四川省仪陇县的乡下,我们在村里碰到一个看上去不到50岁的男子,有些小兴奋,后来得知他是因为智障不得已留村的。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城市里打工去了,挣了钱回乡下盖房子,逢年过节回来一下。——当然,年轻人在城市未必是吃闲去了。
我们比较容易看见的“苦”,是人们夜以继日汗流浃背的干活、生活却不见有多少改善。但是事实上好些人在城市里也是“苦逼”的生存生活的。世界很公平,如果你不偷不抢不骗不走灰色路线,那么你的价值取决于你所创造的价值。
这几年农村在发生着变化。随着农业产业的逐步成熟,农民确实要职业化——也就是说,农民正式成为职业,而不是“生活在农村的人”。我在四川的仁寿县碰到一对年轻夫妻回乡创业的,以前男子在成都给房地产公司做模型的,后来他们回乡租了一百多亩地搞种植。现在越来越多的种植养殖业是由专业合作社或者农业公司在运作,农民成为这些经济实体的员工或者临时雇员。从这个层面来说,农业作为一个产业开始进入快车道了。
而随着科技的发展,其实农业也可以不是那么“苦”的。机械化、科技化的大农业园区里,我们常常看到好多农业院校毕业的大学生。他们在农业一线应用所学知识、用科技改变生产、用互联网做着销售。按照这样发展下去,我相信那种辛苦的感觉会发生改变。再加上这些年中国强大的基础设施建设、城镇建设、美丽乡村建设,在几十年前所不敢想象的变化每天都在发生。好多原来做其他产业的老板大规模投资农业,包括联想集团、恒大地产、碧桂园等等。
毛主席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就说“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”在今日再说这话就更加合适了。只不过跟以前的情况不同的是,农业已经逐步被改变。于是“吃闲”一词的语境也在发生变化:在农村做农也可以不用那么苦,也可以挣到钱,也可以有大成就;而在城里混吃等死的闲人却显得更加没有盼头。
从“吃闲”一词上可以看到的是:有些看上去不高的目标的实现,却要历经一个民族几千年的努力。
文/黄循鑫
2018年5月26日于重庆(初稿写于2017年12月)